笔走龙蛇迎新春。
□陈永军
“越来越没有年味了!”与亲朋好友闲谈聊天,时常听到有人这样感叹。听得回数多了,便引发了思量。扪心自问,类似的心念,自己也未必没有,只不过从来没有深思。
年味是个什么味?为什么如今的年味与大伙记忆中的不是一个味,甚至“变了味”?生活中很多的话题,我们习以为然,似是而非,少有在意,然仔细琢磨,却又颇有意味。譬如爱情,只可意会不可言传,人人心中有,个个难说清。年味大概也属于这类话题,没有标准答案,找不到一个完整的定义,既是抽象的,也是具体的;既是客观的,也是主观的;既关乎物质层面,也关系心理精神;既是社会族群的集体记忆,也是家庭个人的体验感受。
年味是个什么味?静坐回溯时光,复盘过往点滴,以一个“70后”的视角反刍与审视,我们记忆里的年味,大概搀杂着这几种滋味。
年味是大快朵颐的美食味。七十年代出生的人,生活虽然不如老一辈们忆苦时诉说的那般艰难,但整体而言,物质匮乏仍然是这一代人的集体记忆。顿顿能够吃上不搀红薯南瓜的白米饭,大概就算是殷实人家了。现在常见的鸡鸭鱼肉,在那个年代是要“看日子”才能有的奢侈菜肴。譬如来个稀客、请个匠人等时机。而每每遇有类似时机,父母要么提前给我们“打预防针”不准上桌子,要么先给我们碗里多少夹一点,以防馋虫满肚且少不知事的我们在客人前“抢菜”出丑。至于瓜子、花生、糖果以及各种水果,就更是少见。妈妈偶尔炒点苞谷或豌豆,也须用小茶杯给每个孩子分均匀,以防多吃多占引发内讧。如此困窘的日子,不可避免的熬出了大多数孩子贪吃与好吃的“毛病”。而要缓解这“病情”,唯有等到过年时才能如愿。于是,我们这一代记忆中的年味里,舌尖上蘸满了平日难得享用到的各种美食味,也流淌着一种常年身心饥饿暂得疗愈的满足味。
年味是新衣新鞋的嘚瑟味。新三年,旧三年,缝缝补补又三年。这是我们孩提时代父母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,也是大部分孩子们日常穿衣戴帽的真实写照。尤其是子女多的家庭,小的捡大的衣服穿是当时的一种常态。最不济的人家,几个孩子只有一条可以“穿出门”的裤子,谁出门就让给谁穿,也并非稀奇和笑话。与自己同龄的表弟时常感慨,小时候最怕的就是落雨下雪,晴天倒还可以打赤脚,雨雪天没有靴袜简直苦不堪言。古人说,爱美之心,人皆有之。大人的虚荣心或许稍微隐晦和懂得掩饰,但小孩子的“虚荣”却往往写在脸上。无论贵或便宜,倘若那时能够穿上一件新衣或一双新鞋,无疑是值得臭美好一阵子的事情。只不过,这种机会唯有过年才可能实现。因为到了年边,日子再捉襟见肘,父母节衣缩食也会尽量给孩子们缝件新衣服,满足一下孩子们过年的仪式感。
年味是笑逐颜开的欢快味。有钱没钱,开心过年。辛苦忙碌一年,日常生活再凑凑巴巴,但过年的这几天,怎么也得倾其所能的犒劳一下自己。于是,每每进入腊月,各家各户基本上就拉满节奏感,进入年前准备状态。杀年猪,熬米(苕)糖,切米花糖,打豆腐,蒸粑粑,炒爆米花等等。除去这些自产自制的年货,手头宽裕点的,还要额外去集市称点瓜子、花生,置几斤红糖、麻花,买几挂鞭炮烟花,讲究的还会买几幅春联,更宽裕点的,还会扯上几匹布料,请乡里的裁缝师傅上门缝几件新衣裳。年前乡亲们见了面,大多要客套问一声“年货都备齐了吧?”年后相遇再打招呼,往往都会礼貌性的夸赞对方一句“过了一个热闹年!”平时左邻右舍有啥矛盾的,过年一般也都冰释前嫌、笑脸相迎。即使是“虎妈狼爸”,过年期间也往往对孩子们宽容有加。因此对于平日经常挨骂甚至挨揍的孩子,过年往往是心里最踏实的几天。总而言之,天大的事情都等过完年了再说,避免破坏过年的喜乐氛围。
年味是奔赴向家的团圆味。除夕无疑是过年最重要的时刻。这一天,最具仪式感和体验感的就是团年饭。七十年代前后出生的人,即使当时家庭再拮据,团年饭的丰盛都己不成问题,问题是全家人能否一个不落到齐。少了一个人的团年饭,都难免留下几分遗憾。尤其那个年代打工潮势头正盛,几乎家家都有人背井离乡谋生在外,常年有家难归。唯有过年,就像一道无声的集结号,无须动员,不用犹疑,也不需要理由,大伙们即使天南海北都会义无反顾奔赴家的方向。春运也由此成为中国年的一道独特风景。记得十多年前,央视直播过在广州、深圳等地打工的贵州籍民工,因为买不到车票和节省路费,夫妻、父子骑摩托车风餐露宿,千里奔赴回老家过年的新闻。画面中的那些乡亲,不以山海为远,不以奔波为苦,只为年三十到家,全家人一起吃顿团圆饭的场景,至今让我记忆犹新,感佩不已,也由此更深切的品味出了年味里的那份浓烈与厚重。那些年,过年前紧赶慢赶回家的乡亲邻居,很多人在家里也就待个三五天,有的正月初一、初二旋即返程。即便这样,万家灯火中 ,一家子能在除夕夜举杯共祝,一年的辛酸苦愁也因为这片刻的欢聚而热辣滚烫。
年味是走亲串门的人情味。拜年是过年必不可少的传统习俗。正月间,出嫁的女儿回娘家,女婿看望岳父母,晚辈上门礼敬长辈,兄弟姊妹往来互动,三朋四友联络小聚,平日里各自忙活疏于往来的亲友,过年之际你来我往,让原本平淡如斯的日子洋溢和流淌出浓浓亲情。在我的记忆里,对于少不经事的小孩而言,最欢呼雀跃的就是过年家里来客人和出门走亲戚。好吃好喝的不说,更让人兴奋的就是平时难得一见的亲戚聚拢在一起,谈天说地、嬉笑打闹、互致祝愿,其乐融融中让人倍感亲情的温暖与善意。更让人兴奋的是,手头宽裕的长辈偶尔还会塞给小孩们几角不等的“压岁钱”,那简直就是如获至宝,喜不自胜。而且我们孩提时代,走亲戚那真是名副其实的靠腿走,步行十里八里拜年是常有的事,一群大人肩挑手提谈笑风生,一拨小孩追前逐后乐此不疲,今天到你家,明天去我家,你来我往的欢声笑语里,满满都是过年的亲情味。
以上这些味,大概是储存在自己记忆里关于过年的“主打味”。当然,完整的年味远远不止是我所呈现的这些味。毕竟,不同时代,年味也不尽相同。或者说,关于年味,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一份独特滋味。那么,那些曾经让我们心心念念的年味,为什么如今却逐渐流失甚至消失没味了呢?
年味被丰富充盈的物质稀释了。过去大伙见面寒暄“吃了吗”,如今打招呼“瘦了吗”;过去最大的担心是“没得吃”“吃不饱”,现在许多人的苦恼是“吃什么”“在哪吃”;过去过年瓜子、花生是抢手货一扫而光,梨子、苹果更是稀罕物,现在已是司空见惯;过去吃一回鸡鸭鱼肉是“打牙祭”,现在则成了“家常便饭”,甚至连“打牙祭”这个词年轻人都未必听得懂。吃的变化如此,穿的变化亦然。总之,物质欲望的即时满足,让我们再也找不到记忆里当年的那种饥渴感,现在的日子天天胜似过年,因而对过年也就越来越无感,越来越觉得缺了年味。
年味被随时在线的亲情冲淡了。父母在,不远游,游必有方。这既是古人们崇尚秉持的家庭责任,当然也是交通落后和信息传递困难下的无奈选择。到我们那个年代,已没有这样的讲究,而且因求学、打工等原因,“远游”基本上成为社会常态。那时候,父母亲朋情感交流主要靠写信,一来一往快则十天半月,长则月余乃至更久。难得一见或别离日久的,信里有时还附带几张照片,以熨帖心里的惦念之苦。如逢紧急情况联络,得专程跑到邮政局拍电报告知,而且因电报是按字数收费,往往内容都是去头掐尾、惜字如金,连标点符号也能省则省。进入九十年代后,交通与通信条件虽逐渐改善,但身在异地他乡要想常回家看看、见一眼亲朋也仍然不是一件容易事。唯有每逢过年才能悉数聚齐,重温亲情。而反观当下,高速、高铁、飞机,千里之遥,朝发夕至。视频电话一键即达,现场连线如在跟前。包括现在拜年走亲戚,也是车去车来,来得快走得也快,点卯般的尽到礼节心意,少有留宿过夜的了。随时可见、随时能聚、随时来去的亲情,彼此间少了份昔日的思念牵挂,削弱了人们对于过年团聚的期待,也无形中少了过去“团圆”时的那份新鲜感和热情度。
年味被多姿多彩的节目遮蔽了。受社会物质、文化生活条件局限,以前过年期间,无非就是放个鞭炮烟花,走家串户拜年,亲戚朋友围炉唠嗑,此外几乎没有过多的节目选项。至于全民看春晚,那要到九十年代后期电视逐渐普及之后,而且农村大多都还是接收不到几个频道的黑白电视。可即便那样,大伙仍然瞪大眼睛看得津津有味。当然,据我所知,城里面的孩子们略好几分,他们还可以租录像带和影碟大饱眼福。过去没有选择,所以吃啥都觉得有味,看啥都觉得有趣,玩啥都觉得带劲。而环顾当下,吃的、看的、玩的选择多了,反倒觉得没有了那个味。这也正应了我常说的一句话,最有味的饭不是满桌子的山珍海味,而是肚子饿极了后的一碗蛋炒饭、一包方便面的味。
年味被物是人非的岁月过滤了。农村里有句俗话:小孩盼过年,大人望种田。小时候懵懵懂懂不解其意,如今成家立业终晓答案。为什么觉得那时候过年有味,实际上,那是一种脑中无忧虑、心头无牵挂、肩上无责任、亲情无间隙的童年味、轻松味、纯真味和孩子味。很多时候我们感叹,人都是原来的人,但情却不是当初的情,味也并非过去的味。朋友间如此,连父母兄弟姐妹子女之间的关系,也概莫能外。年少不懂人间味,读懂己是中年身。少不经事时的那些年味,早已沉淀在岁月的深海而无从打捞。而恰恰是这些记忆里的味,让已经走远了的我们怀想追忆却无法兑现。
回忆总是充满美好,而现实则因为习愦了其拥有而往往令人忽略,这大概是人类心理的一个共性规律。关于年味的感受和体验,似乎也不外如此。年仍然如原来的年,年味其实一直都在,也从来不曾流失,更没有改变。变化的是似水流年中的我们,是我们此刻过年的心境。就像如今怀旧商店里卖的米花糖,米花糖还是过去的米花糖,但我们已经吃不出过去的味道。
当我们彼此喟叹眼前没了年味的时候,某种意义上说,其实是在追忆怀想那些虽不堪回首却仍充满梦想与期待的岁月,是想找回却再也找不到的流逝岁月中的自己,是想再回到从前却永远也回不去的一份怅惘与留恋。
当我问年近古稀的父亲,父亲不加思索脱口而出:“主要是现在日子过好了,不像过去,只想过年搞点好吃好喝的!”言简意赅,一语中的。
仔细想想,果然是这个味!
来源:红网
作者:陈永军
编辑:李意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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